


1998年8月27日,人民广场上的上海大剧院隆重开幕,透明玻璃幕墙上是向天空伸展开的巨大屋顶。这也许是中国第一个举行国际设计竞赛的公共建筑项目。自此以后,各城市都展开了大型文化巨构包括大剧院的建设。到2022年,我们收集到181个1200座以上大剧院的数据,这些作品相对平均地分布在一线城市(占比30%)、新一线城市(占比22%)和经济较为发达的二线城市中(占比29%)。过去25年,中国建造的大剧院,超过同期世界同类建筑的总和(博物馆、图书馆等文化建筑有更多的数量)。在地域分布上,总体呈现东多西少,主要集中在东南沿海地区,中西部相对短缺。在经济发达的长三角、珠三角、环渤海地区,基本实现地级市全覆盖。仅将上海和香港相比,上海自1998年来,新建成13个大剧院,重修10余个老剧院。而香港最“新”的大剧院,是1989年落成的香港文化中心;2019年,香港建成戏曲中心;而西九龙文化区的演艺剧场,要2026年后竣工。

中国大剧院分布图-孙聪绘
各城竞建“歌剧院”
表演艺术自古以来便是人类娱乐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古希腊到莎士比亚时代,戏剧都是在开放或半开放的露天剧场上演。1861年建成的巴黎歌剧院,迅速成为巴黎的高级表演和社交生活场所,它的巴洛克形象直到现在依然是巴黎人引以为傲的文化遗产。20世纪上半叶,美国和欧洲的城市从工业化中积累了大量财富,建造了装饰艺术风格的歌剧院和电影院,以适应蓬勃发展的电影业和期待惊喜的观众。1959年,纽约规划当局强行拆除上城的贫民区,建成林肯中心,许多表演场所和学院在周围建成,并连接于百老汇大街。而悉尼歌剧院(1973)和西班牙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1997),都远远超出了这些建筑的物质和表演功能,成为这座城市的名片和骄傲,带来源源不绝的游客、声誉和经济利益。欧洲稍有规模的城市,几乎每城都有一个Opera。悉尼歌剧院的成功,使得许多新剧院项目直接称为“歌剧院”,如从水里升起的奥斯陆歌剧院。广州大剧院在很长时间里,称为广州歌剧院。而上海和深圳的歌剧院建设,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全世界看歌剧的人数在下跌,但建“歌剧院”的热情却在不断攀升。

广州大剧院
大剧院和城市
城市的经营和管理者们,看见了文化旗舰项目的作用。在从工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的转型中,许多政客和学者就文化资产和消费做了大量论述。这些城市的榜样和各种论述,为改革开放的中国城市带来启发。中国大剧院建设热潮的背景,是持续的经济增长、快速的城市化、新城镇建设和旧城改造。省市官员从建设新的基础和文化设施中获得了地方经济增长和政绩的回报,促使他们更加积极地通过建设更多更新设施,来提高该城市在地区、省、全国、乃至世界的地位。其中,大剧院通常以其独特和惊艳的设计、先进的技术和高昂的造价,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这些大剧院有观演的设计和设备,但令人瞩目的是其出新的建筑形象、错综庞大的门厅,设计竞赛的激烈。
我们的研究,回顾清末以来现代城市发展和演艺建筑的关系,提及了观演厅和舞台的技术问题,但更关注到了大剧院和城市设计的关系。这些昂贵的大剧院,是如何在一线、二线、三线或四线城市动议、决策和产生的。大剧院如何嵌入新区规划的蓝图,如何引领了周围建筑的发展,如何实现了有关方面的预想目标,为城市品牌做出贡献。我们将这些中国城市21世纪的现象,归结到一面旗帜下,姑称之为“大剧院城市主义” (grand theater urbanism)。

重庆大剧院
《大剧院城市主义》的英文版,于2019年由国际出版公司Springer出版社出版,迄今在出版社网站获得6000多次下载,几百家海外图书馆收藏印刷本,我们的研究内容和方法被海内外学者广泛引用。疫情过后,我们观察各城市在封闭时演艺场所的韧性,作者一致认为有必要更新内容。《大剧院城市主义》的中文版于2024年秋出版,展现14个城市演艺建筑和城市发展在近现代的互动,而这些城市是以一对出现的,如北京和上海、广州和深圳。而在选择这些城市时,我们希望大剧院的设计者来自各个国家,如法国、芬兰、荷兰等,以体现设计的多元化。另加一章,“中国在海外设计的大剧院” (援外项目)。18位各地作者显示了文化资本如何推动精神文明和更人性化的城市。

《大剧院城市主义》,薛求理、孙聪 主编,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24年出版
为大众服务的公共建筑
在中国内地造房子,比香港和海外便宜许多,但大剧院毕竟是昂贵的,通常以亿而计,或超10亿元。而中国大剧院的总建筑面积,平均比海外的剧院要大一倍或数倍。这么多纳税人的钱堆起的艺术宫殿,本应让更多的民众受益。但我们调查的大剧院,90%以上在不演出的时候大门紧闭;只在开演前一小时对持票者开放。北京、上海、深圳的剧院演出频繁,每个剧场每年都要演300场以上,但有些省会城市的大剧院一年也就20来场演出。有的大剧院美轮美奂,却建在交通不甚方便的新区或水景边,远离居民,多数时候是十分冷清寂寞的。有的剧院,从公共交通站到门厅,露天要走几百米路;有的大剧院,放在高高的二层平台,下雨天,观众还要小心翼翼地走上几十级湿漉漉台阶。许多大剧院成了城市里远观的 “雕塑”,和图书馆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而香港36年历史的文化中心——音乐厅和剧院,都保持专业音质和观赏水平。从早到晚,门厅人流煦攘,人们从梳士巴利道穿过文化中心,在门厅里流连,看屏幕上的演出片段,观赏大堂里常设的群众文艺展览,到咖啡厅小坐,或是用下厕所。通过门厅,连接尖沙咀海滨与商业区,成为日常人流枢纽。文化中心前,水池映钟楼,露天表演不断,观海景者、购物者、乘轮渡者,摩肩擦踵,热情感人。香港的公共建筑并不高亢张扬,反而轻声细语的,让人感到亲切,即使老人和残疾人,也感觉受到尊重。虽非“最新”,但36年来始终践行“公共建筑服务大众”的理念,堪称典范。

长沙梅溪湖文化艺术中心
我们研究写作《大剧院城市主义》,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大剧院和公共文化建筑可以以“去精英化”为目标,成为城市客厅,让更多的民众受惠,让我们的城市更加美好。